嘉人电影月东丨郑陆心源拆除凝结的云

我们拍摄的时间在日出前后，地点在杭州富阳的一座山顶上。山不高，但云海连绵。草坪翠绿，有黑色的飞蛾从草丛里飞起来。天没有亮的时候，飞蛾的黑色反而更黑。

摄影师前一天就选好了景，灯支起来，光打好。等换好了拍摄的衣服，很快就开始拍摄。几套衣服，风格各异，和郑陆心源原先穿着的衣服风格都不太一样。穿这些衣服会不会别扭，郑陆心源说不会。对于她来说没有一定要穿什么衣服这回事，也没有一定不穿什么衣服这回事。游戏人间，多体验，很多事情压根就没有定义，也不应该被定义。

山顶上拍摄的时候，她在灯光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可以跟着现场的音乐跳起舞来。那时候朝霞刚刚开始在天空中泛开，摄影师打出来更加强烈的红色人造光。黑色的东西和明亮的东西突然混在了一起，变出一个舞池来，很快就出了片。

蓝色印花流苏连衣裙 Acne Studios

白色长裤 LORO PIANA

白色尖头金属高跟鞋 Jil Sander

“在这么多人面前跳舞肯定还是害羞的，但是有比害羞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时间。所有的拍摄都一样，在一个非常有限的时间中会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比如今天（的拍摄团队）是十八个人，在剧组的话可能小的二三十个人，多的成百上千人。其实等这个时间过去以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记得了。然后只有影像。只有被拍下来的东西才会存在。它是我们相聚的时间的一个证明，如果那刻我就是害羞了，然后什么都不做，留下来的东西就是很苍白的。所以我觉得那刻比我自己害羞更重要的（事），可能就是我们能共享这个时刻。”

前一天郑陆心源刚来富阳拍摄地的时候，穿着花色复古的、宽松的裙子，一双黑色塑胶拖鞋，像在家里接到朋友的电话想要约见，她接过电话就从楼上下来了。民宿的老板平时不准备这么多客人的饭菜，破例给我们烧了一桌子家常菜，把自己家的食材都拿出来给我们做了菜吃。红烧肉、炒田螺、炒丝瓜、炒藕片、烧小鱼，都是杭州的本地菜。

郑陆心源和大家刚认识。其实一桌子工作人员也并不相识，大家也都因为这次的工作刚认识两天。一起吃饭，简单聊聊。吃过饭，郑陆心源跑到院子的角落里和人抽起烟来。她不是那种刻意会照顾别人的人，但你能感觉到她总是有善意。让人觉得舒服，觉得她可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因为见到过她前一天的样子，再看到她在灯光 下凌厉的神态，会觉得意外。

她是一个可以保持友善，同时还可以让自己很自由的人。这非常特别。友善与自由，脆弱与勇气，和缓与锋利……很多两两对立的反义词在郑陆心源身上存在，以致于她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人。看过她的首部长片《她房间里的云》，这种感觉会更明显。

电影里，人的感受在流动。但在电影里的每一刻，人的感受又都在沉淀。电影里，人与人之间明明是不够确定的，但看电影的时候，你又会看到，人跟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和状态是那么的清晰。

这种清晰的感觉是特别重要的一种观后感。郑陆心源说过她拍摄一部电影是因为有问题不解。如果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就不再有把它拍出来的必要。有了这种观后感之后就会特别理解，为什么郑陆心源的电影是围绕着问题的探寻。

《她房间里的云》海报 承蒙电影人提供

郑陆心源在杭州拍摄了《她房间里的云》。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容易找到能够拍摄的场地，容易找到能够帮忙的人。”因为有更容易调动的资源。再加上，电影剧本写作的阶段，郑陆心源在美国念书。写剧本的时候其实就是依照着她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写的，剧本里很多空间就是从记忆里的杭州所生发出来的。很自然的，她就选择了在这里拍摄。

2014年开始写，2017年郑陆心源回到国内，开始了电影的筹备。2019年初，《她房间里的云》在杭州正式开拍。

在电影制作的过程中，郑陆心源很渴望可以找到非常契合、彼此信任，同时可以互相挑战和激发的团队。这需要时间的积累，对于一个新的导演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找到这样的团队。

“因为你是一个新导演，你没有办法期待别人自动地相信你，因为没有人看到过你做一个长片是什么样子的。”也因为这样，电影团队确立的过程以及结果变得更有意思。

摄影师Matthias Delvaux来自比利时。他除了负责《她房间里的云》的摄影，还在郑陆心源的两部作品里都有饰演过角色。当时Matthias Delvaux跟着电影《老兽》去金马影展。郑陆心源的朋友在金马帮一位导演做翻译，遇到了Matthias Delvaux。

郑陆心源的朋友告诉她，这边有一个年轻的摄影师很棒，问她要不要认识一 下。就这样，通过朋友，郑陆心源和Matthias Delvaux认识了。郑陆心源把剧本交给Matthias Delvaux，一年之后两人开始了合作。

她第一部电影团队的成员，很多人经验都比她多。最后大家能达成合作，这其实需要他们的信任，需要他们在最初的文本和后来的影像中看到一些他们愿意投入的东西。

棕色廓形外套 LOEWE

棕色长裤 Proenza Schouler

郑陆心源的作曲是之前合作过短片的曾韵方，她做过电影《醉·生梦死》的音乐，是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以前，曾韵方做过 9 年的舞者，之后才开始做音乐，她住在台北，做音乐的状态更像是一个Musician，而不仅仅是为电影服 务。

女演员金晶则是在Instagram上找到的。她很小就来北京，身边有一群艺术家朋友，从十七八岁开始就有很多很漂亮的照片，她自己也拍照，也做一些创作。郑陆心源觉得她Instagram的账号非常的有活力，直接在Instagram私信她，邀请她来演电影，一度被对方当成是骗子。像郑陆心源之前在很多采访中提到的，郑陆心源觉得金晶眼里有一种很别致的脆弱。这是她后来邀请金晶来演《她房间里的云》的很重要的原因。

还有王子剑，他是《她房间里的云》的制片人。当时，王子剑去上海探班《兰心大剧院》，因为离杭州很近，就问郑陆心源说要不要见一面，见面以后就是聊天，第一次见面就掏家底地开始聊一些个人经历。王子剑问郑陆心源说你有没有长片的计划。“我当时已经打好了剧本，就交给他，说你有没有兴趣做？他说有，然后我们就开始后面的合作。”

“丹枫老师非常非常有才华，和他的合作也是很有激情很快乐。”“然后我的电影的剪辑其实对于新竹来说是一个蛮困难的过程，因为我的拍摄有很多没有按照剧本，所以其实需要后期重构的部分有很多。她需要了解我是谁，我会怎么样诉说，然后再帮我一起来shape这个东西。”“她是狮子座，是丢个垃圾都要dress up的那种。然后我经常可能就躲在角落里观察人类那种，但是我觉得我们能看到彼此身上非常珍贵的东西，她可以赋予她合作的导演一种无与伦比的信任，我觉得这个其实很难的。”“付舒是我的调光师，工作的时候很专业，不工作的时候可可爱爱，思维方式像个外星人。还有很多人，没法一一提及，也是抱歉。”

《她房间里的云》海报 承蒙电影人提供

现在这些电影主创成为郑陆心源生活里很重要的朋友。而《她房间里的云》在制作完成后，2020 年作为当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Rotterdam）唯一华语作品获得最高奖金虎奖。

评委会授奖词：“影片天衣无缝地融合多种导演手法和视听形式来呈递主观与二元性，在巧妙框取的城市图景中，优雅地刻画了被现代性和资本主义异化的青年一代。其新颖的个人风格语法充分探索了电影的魅力，打动了所有评委。”

在《她房间里的云》之后，2022 年 2 月，在柏林国际电影节的论坛单元，郑陆心源的新作《Jet Lag》 首映。这是一部essay，是因为情况所迫而诞生的一部论文电影。

2020 年参加完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欧洲疫情爆发，郑陆心源被困在了欧洲。《Jet Lag》是一次关于亲密关系和离散经验的梳理。

片子里有两条线，一条是关于郑陆心源在欧洲的滞留，一条则是关于郑陆心源的外婆的父亲早年 下南洋，留在了缅甸的故事线。在外婆的叙述中，外婆从五岁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是她每次在叙述中就会说他很帅，每天的裤子都熨得笔挺。外婆讲很多她童年的往事，但那都是五岁之前的记忆。

灰色上衣 Issey Miyake

棕色长裤 Proenza Schouler

黑色尖头金属高跟鞋 Jil Sander

身处异乡的郑陆心源开始定制这两条线，因为她很想知道一个人是如何记得另外一个人的，为什么这个人在你生命中这么长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但他依旧是重要的。“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不相信这件事情，所以这部片子也是像以前一样，我想要把这个问题打开来，更多的是想看到我自己为什么不相信，以及为什么他们相信。”

很多人说拍电影是为了去记得，但是对郑陆心源来说，“拍电影很重要的是去解构或者说去排泄掉一些曾经凝聚在身体里过分执着的，或者说曾经好像过于坚固的记忆。”

拍电影的过程就是一个去观看它的过程。这些记忆像抓手一样附着在她的身上，郑陆心源想要知道它到底怎么作用于自己，在看清楚之后，通过拍一部片子把它摘除。让这些触手飘散在空中。

“它可以去捕捉到 下一个观众，可以重新以另外的方式在另外一个时间再附着在我的身上。但我想要做的就是往前走。我想要去拆解它，然后去经历新的现实。”

M.C.

你觉得好的电影

是什么样的？

Z我觉得也是跟人一样，你很难说怎么样的人是最棒的人，但是我觉得，现在比如说看中国的电影的情况，我其实会非常期待有锐不可挡的作品。我觉得它可以是有瑕疵的。它也可以是很朴拙的。但是你就是感觉这个人有非常强烈的能量。它不一定催人泪 下，但就是有让你惊叹的某种感动。

M.C.

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你喜欢的电影

和你喜欢的人是一样的吗？

Z 对，差不多一样。锐不可挡的人。我不知道，我喜欢各种各样的人，对。我曾经跟我一个朋友争论过，他就说世界上有趣的人是非常少的。然后我说不是，我说你花时间就会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很有趣的点，只是现实所迫，你其实是没有办法经常和人有这么深切的，这么深入的交往和相处，去发现每个人很有趣的点。所以到最后，的确你欣赏的人是很少的。

M.C.

那最好的爱呢？

你觉得最好的爱、

最好的亲密关系是什么样的？

Z 我觉得是……也是引用陈轴（《她房间里的云》演员）的一个话。他就说当你去定义一个东西的时候，它就死了。就是……类似于当杯子刚刚诞生的时候，它如果没有被叫作杯子或者没有被定义成是一个喝水的工具，它还有很多的可能性。但这个东西其实只存在一个非常小的瞬间里，因为大家习惯了以后，它就慢慢变成一个盛水的工具了。它其实和性别取向什么的一样，它是一个弧度。

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关系是一直流变的。因为我觉得无论是一对一的关系，还是一对多的关系，还是怎么样形式的关系，它一直在调整和变化，且经得起这种变化，我觉得这是很棒的感情。因为只要在这个关系中的人还在探索，它就会有变化，它就会有冲突，会有适应，会有改变，然后可能又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发现这个人最终是无法改变的。

我觉得没有被定义的感情，它才是一个一直保持、活着的感情。

墨绿色皮质外套、墨绿色皮质短裤

均为 BOTTEGA VENETA

M.C.

有一个疑问，一个和善又自由的人，肯定是强大的，把自我明确得很清楚的。但为什么又会对脆弱感兴趣呢？

我觉得归根结底，最动人的是某种勇气。我经常谈及脆弱的原因是我影片中的脆弱可以被看见，是因为我或者说我的演员愿意暴露它。所以，我觉得勇气其实是最动人的。

在电影中，大家看到的是一个假的故事，所以才可以带入，可以不设防地去观看，去进入虚构的时空里去体验。但在真正参与的过程当中，表演者无论如何都会付出身体的体验，情感的付出，而这一部分是不会在未来被解读到的。这个人之于电影的关系，交付了之后，其实观众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但是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很大的付出。

摄影/春雨

造型/刘梦Cassie

妆发/小华Harry

制片/刘怡丹-seven studio

制片助理/汪佳雨-seven studio

时装助理/Kiki、张露燕、苏苏

摄影助理/新元

设计/enkit

排版/丽丽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