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武侠小说大地飞鹰「古龙小说大地飞鹰2」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373更新:2023-03-22 04:45:14

第三章 瞎子

但是这场赌还没有完,他一定还要赌下去,他的对手绝不肯放过他的。

这一手他虽然赢了,下一手很可能就会输,随时都可能会输,输的就是他的命。很可能他连对手的人都没有看见,就已把命输了出去。

他本来就已准备要死的,可是这么样死法,他死得实在不甘心。

他忽然开始咳嗽。

咳嗽当然有声音,有声音就有目标,他已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

他立刻又听到了一阵风声,一阵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风声。

他的人却已窜了出去,用尽他所有的潜力窜了出去,从风声下窜了出去。

黑暗中忽然闪起了剑光。

在他咳嗽的时候,他已经抽出了他的剑,天下最锋利的七把剑之一。

剑光一闪,发出了"叮"的一响,然后就是一声铁器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声响过,又是一片死寂。

小方也不再动,连呼吸都已停止,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汗正从鼻尖往下滴落,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像永恒般那么长久,他才听到另外一种声音。

他正在等待着的声音。

一听见这种声音,他整个人就立刻虚脱,慢慢地倒了下去。

小方听到的是一声极轻弱的呻吟和一阵极急促的喘息。

人们只有在痛苦已达到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他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无法分辨,他整个人忽然间就已虚脱,一种因完全松弛而产生的虚脱。

四周还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胜利和失败好象已没什么分别,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更没有分别。

他的眼帘渐渐阎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为生与死好象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一你不能死。

——只要还有一分生存的机会,你就不能放弃。

——只有懦夫才会放弃生存的机会。

小方骤然惊醒,跃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也许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但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这个人也没有死。

他还在挣扎,还在动,动得艰苦而缓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砾中垂死的鱼。

他手里刚拿起了一样东西。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因为他已看到这个人手里拿着的这样东西是个用羊皮做的水袋。

在这里,水就是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小方的手已因兴奋而发抖,野兽般扑过去,用野兽般的动作夺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还有一滴水,也许就能使生命延续。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多么可贵的生命,多么值得珍惜。

小方用颤抖的手拔开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已感觉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准备将袋里的这点水一口口,慢慢地喝下去。

他要慢慢地享受,享受水的滋润,享受生命。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这个人的眼睛。

一一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睛,一双垂死的眼睛。

这个人受的伤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这点水。没有水,这个人必将死得更侠。

这个人虽然是来杀他的,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竟忘记了这一点。

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也不是食尸鹰。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和一只食尸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有分别的。

人的尊严、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抛不开、也忘不了的。

他将这袋水还给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虽然他也曾经想要这个人的命,但是在这一瞬间,在人性受到如此无情的考验时,他只有这么做。

他绝不能从一个垂死的人手里掠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中喝水时,小方才发现她是个女人,极美的女人,虽然看来显得苍白而憔悴,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娇弱和美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里,独自来杀人。

她已经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愉地打量着小方,眼睛里仿佛带着歉意。

"我本来应该留一半给你的。"她抛下空水袋,轻轻叹息,"可惜这里面的水实在太少了!"小方笑笑。

他只有对她笑笑,然后才忍不住问:"你是瞎子,还是水银?""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经过水的滋润后,她本来已经很美丽的眼睛看来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银?"小方追问。

"我只听说过这名字,却一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在叹息:"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伟。""但是你却要杀我。"

"我一定要来杀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为什么?"

"因为水,在这种地方,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三天。"她看着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杀了你,他们才给我水喝,否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喝水了。"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有一次我就几乎被他们活活渴死,那种滋味我死也不会忘记。这一次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只要他们知道你还没有死,就绝不会再给我一滴水的。"小方又对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让你割下我的头颅来,让你带回去换水喝?"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温柔而凄凉:"我也是个人,不是畜牲,你这么对我,我宁死也不会再害你。"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问她:"他们是谁?"他不必问。

他们当然就是富贵神仙派来追杀他的人,现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卜鹰已走了。

这个人就像是大漠中的风暴,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要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你永远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来,更猜不出他什么会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将升起,小方终于开口。"你不能留在这里。"他忽然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回到他们那里去。""为什么?"

"因为只要太阳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内,都会变成烘炉,你喝下的那点水,很快就会被烤干的。""我知道,留在这里,我也是一样会被渴死,可是……"小方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她受的伤不轻。

小方刚才那一剑,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现在她已寸步难行,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个朋友可以送你回去。"她没有看见他的朋友。

"这里好象只有你一个人。"

"朋友并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他走过去,轻抚"赤大"的柔鬃:"我也见过有很多你把他当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你的朋友就是这匹马?"她显得很惊异,"你把一匹马当作朋友?"小方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把一匹马当作朋友?"他的笑容微带苦涩:"我浪迹天涯,无亲无故,只有它始终跟着我,生死与共,至死不弃,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她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间:"现在你为什么要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因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轻拍"赤犬":"它是匹好马,他们绝不会让它死的。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渴死。我让它送你回去,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她抬起头,凝视着它,又过了很久,又轻轻地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想过,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小方只对她笑笑。

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说出了她对他的想法:"你真是怪人,怪得要命。""我本来就是。"

太阳已升起。

大地无情,又变为烘炉,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烧,燃烧的终极就是灭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负着那个被迫来杀人的女人走了。也许它并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也不能违抗他,它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热的沙砾上,勉强支持着不让眼睛闭上。

可是大地苍穹在他眼中看来,仿佛都已变成了一团火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为他已看见了一种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见的幻象,他忽然看见了一行仪从丰都的轿马,出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在闪动着黄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着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满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不是苍天用来安抚一个垂死者的幻觉,就一定是阴冥中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他已死得问心无愧。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六。

小方醒来时,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

他还没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赤裸裸地躺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这张软榻摆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帐篷角落里,旁边的木几上有个金盆,盆中盛满了比黄金更珍贵的水。

一个身材极苗条、穿着汉人装束、脸上蒙着纱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块极柔软的丝中,蘸着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一个人经历于无数灾难,出生入死后,忽然发觉自己置身在这么样一一种情况下,他的感觉是惊奇,还是欢喜?

小方的第一种感觉,却好象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黄金更珍贵的水替他洗澡,这己不仅是奢侈,简直是罪恶。

——这里的主人是谁?是准救了他?

他想问。

可是他全身仍然软弱无力,喉咙里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裂开。

这个陌生的蒙面女子虽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却没有给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竟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情欲很可能己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是有别人在这盆水中洗过臭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就捧起了这盆水,吃吃地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楚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倚子前面,却一直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溶为一体:

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在动,一直不停地在动。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看着你,眼睛里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里。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拔出鞘的剑,仿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别人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为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剑。

小方忽然发觉自己手心湿了。

只有在势难两存的生死搏杀之前,他的手心才会发湿。

现在他只不过看了这个人几眼,这个人既没有动,对他也没有敌意,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们天生就是对头?迟早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

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发生。他们之间并没有恩怨,更没有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仇敌?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见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

那个蒙面的女人又从帐篷外钻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个金盆。

她的笑声清悦甜美,不但显出她自己的欢悦,也可以令别人愉快。

小方却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问:"你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不能。"她带着笑摇头,"这盆水已经脏了,不能喝。""脏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够解渴。"

"我还是不能给你喝。"

"为什么?"

"因为这盆水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

她还在笑:"你应该知道在沙漠里水有多么珍贵,这是我的水,我为什么要给你喝?""你宁可用盆水替我洗澡,却不肯给我喝?"

"那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说的话实在让人很难听得懂。

幸好她已经在解释。

"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你的享受?什么享受?"小方更不懂。

"你是个身材很好的年青男人,从头到脚都发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觉得很愉快,如果让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笑得更甜:"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小方也想对她笑笑,却笑不出。

现在他虽然已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懂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

这简直不像人话。

她自己却好像觉得很有理:"这是我的水,随便我怎么用它,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弯弯地眯了起来,像一钩新月,又像是个鱼钩,只不过无论谁都能看得出她想钓的不是鱼,而是人。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来,我们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这是句人话。

小方立刻问:"我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里去找?"她忽然伸出一只柔白的手,向小方背后指了指:"你只要回过头就知道了。"小方回过了头。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个人从后面走人了帐篷。

平时就算是有只猫潜了进来,也一定早已被他发觉,可是现在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过头,才看见这个人。

他看见的是卫天鹏。

卫天鹏身材高大,态度严肃,气势沉猛,十分讲究衣着,脸上终年难得露出笑容,一双棱棱有威的眼睛里,充满了百折不回的决心。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能让别人保持对他的尊敬。

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别人尊敬。

今年他五十三岁。二十一岁时,他就已经是关中最大一家镖局的总镖头,这三十年来,始终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太大的挫折。

直到昨天他才遇到。

黄金失劫,他也有责任,他的亲信弟子,几乎全都忽然惨死。

但是现在他看来仍然同样威严尊贵,那种可怕的打击竟未能让他有丝毫改变。

小方用软榻上的豹皮围住了腰,才抬起头面对卫天鹏。

"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卫天鹏道:"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他说话一向简短直接:"你杀了富贵神仙的独生儿子,本来一定是要为他偿命的。""现在呢?"

"现在你应该已经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里。"他所说的"她",竟是那个蒙面的女人。

卫大鹏忽然又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认为我己认不出她了,因为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可怜女人,被人逼着去杀我,反而中了我一剑,水袋里只剩下两口水。"他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知道未必能杀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里的水当然不能带得大多,免得被我抢走,样子一定要装得十分可怜,才能打动我。"她一直在听,一直在笑,笑得当然比刚才更愉快:"那时你就不该相信我的,只可惜你的心太软了。"卫天鹏忽又开口:"可是她的心却绝不软,水银,杀人时,心绝不会软,手也绝不会软。"这女人就是水银,无孔不入的水银!

小方居然好象并不觉得意外。

卫天鹏又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有杀你?"小方摇头。

卫天鹏道:"因为吕天宝已经死了,那三十万两黄金却仍在。""吕天宝跟那批黄金有什么关系?"

"只有一点关系。"卫天鹏道:"那批黄金也是富贵神仙吕三爷的。"水银道:"无论准死了之后,都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在吕三爷眼中看来,一个死人当然比不上三十万两黄金。"她吃吃地笑着:"否则他怎么会发财?"卫天鹏道:"所以你只要能帮我找出那三十万两黄金的下落,我保证他绝不会再找你复仇。"小方道:"听起来这倒是个很好的交易。"

水银道:"本来就是的。"

小方道:"你们一直怀疑黄金是被卜鹰劫走的,我正好认得他,正好去替你们调查这件事。"水银笑道:"你实在不笨。"

卫天鹏道:"只要你肯答应,不管你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供给你。"小方道:"我怎么知道卜鹰的人到哪里去了?"卫天鹏道:"我们可帮你找到他。"

小方沉吟着,缓缓道:"卜鹰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替保镖的人去抓强盗,也不能算丢人。"卫天鹏道:"不错。"

小方道:"我若不答应,你们就算不杀我,我也会被活活地渴死。"水银叹了口气,道:"那种滋味可真的不好受。"小方道:"所以我好像非答应你们不可了。"

水银柔声道:"恢确实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小方也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子的。"水银道:"所以你已经答应了。"

小方道:"还没有。"

水银道:"你还在考虑什么?"

第四章 生死之间

小方道:"我什么都没有考虑。"

卫天鹏道:"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方道:"不答应。"

他的回答直接而简单,简单得要命。

卫天鹏的脸色没有变,可是眼角的肌肉己抽紧,瞳孔已收缩。

水银眼睛里露出种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惊讶,又仿佛觉得很欣赏、很有趣。

她间小方:"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小方居然笑了:"因为我不高兴。"

这理由非但不够好,根本就不能成为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小方不想说出来,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则,别人一向很难了解,他也不想别人了解。

无论做什么事,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间心无愧就已足够。

水银轻轻叹了口气道:"卫天鹏是不会杀你的,他从不勉强别人做任何事。"小方微笑道:"这是种好习惯,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好习惯。"水银道:"我也不会杀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绝不再害你。"她也对小方笑笑:"守信也是种好习惯,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有种好习惯尸小方承认:"女人能有这种好习惯的确实不多。"水银道:"我们只不过想把你送回去,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等死。"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难忍受。

可是小方不在乎。

"我本来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你还是不答应?"

"是的。"

他的回答还是如此简单,简单得要命。

帐篷外又刮起风,吹起满天黄沙,白昼很快就将过去,黑暗很快就将带着死亡来临。

在这片无情的大地上,生命的价值本就已变得十分卑贱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经准备让他们送回风沙中去等死。

就在他刚想闭上眼睛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奇特而生冷的声音在问他:"你真的不怕死?"他用不着张开眼睛看,就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动过片刻,眼睛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在看着小方时,就好象一只猫在看着一只已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

它们本就不是同类的。

生命本就如此卑贱,生死间的挣扎当然也变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当然不会动心。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小方:"你真的不怕死?"这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确实。

但是他已经这样做了,已经现出一种人类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尊严与勇气。

有些问题根本就用不着言语来回答,也不是言语所能回答的。

这个人居然能了解。

所以他没有再问,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姿态也跟他站立之时同样奇特。

别人根本没有看见他移动,可是他忽然已到了小方躺着的那张软榻前。

小方的剑就摆在软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问:"这是你的剑?"这问题不难回答,也不必拒绝回答。

"是,是我的剑。"

"你使剑?"

"是。"

忽然间,剑光一闪,如惊虹闪电。

谁也没有看见这个人伸手去拿剑,拔剑,可是,木几上的剑忽然就已到了他手里。

剑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剑到了他手里,他这个人立刻变了,变得似乎已跟他手里的剑一样,也发出了惊虹闪电般的夺目光芒。

可是这种光芒转瞬就已消失,因为他掌中的剑忽然又已人鞘。

他的人立刻又变得绝对静止,过了很久,才一个一个字说:"世人铸剑千万,能称为利器却只不过其中二三而已。""宝剑名驹,本来就可遇不可求,万中能得其一,已经不能算少了。""你的剑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这人又问:"你用它杀过人?"

"偶一为之,只杀该杀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杀人耐未被杀,你的剑法想必不差。""还算过得去,"

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么你另外还有路可走。"小方也忍不住问道:"哪条路?怎么走广

"用你的剑杀了我。"他声音里全无情感,"你能杀我,你就可以不死。""否则,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剑下了?"

"是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有资格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多,你能死在我剑下,已可算死而无憾。"…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狂,如果是别人说出的,小方很可能会笑出来。

小方没有笑。

这句话不能笑,因为他看得出这个人说的是真话,简简单单的一句真话,既没有炫耀,也不是恫吓。他说这句话时,只不过说出了一件简单的事实。

不管怎样,能死在这人的剑下,总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能与这样的高手决一生死胜负,岂非也正是学剑者的生平炔事?

小方生命中的潜力被激发——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次,已是他最后…,分潜力。

他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你说。"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剑也在此,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的人剑虽在,精气却已不在。"这人的声音还是全无情感,"我若在此时此地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的剑。"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根本不配让我出手。"小方看着他,心里忽然对他有了种从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为他尊敬自己。

这种尊敬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说出件别人一定会认为很荒谬的要求,他说:"你给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饼、一套布衣、一张毛毡,三天后我再来。"这人居然立刻答应:"可以。"

卫天鹏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水银却好像要跳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静地问:"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我听清楚了。"水银不但立刻安静下来,而且垂下了头道:"我听得很清楚。""你没有意见?"

"我没有。"

水、酒、肉、饼、衣服、毛毡,对一个被困在沙漠上的人来说,已不仅是一笔财富,它的意义已绝非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他们的帐篷很久,情绪仍未平静,太长久的饥渴已经使他变得远比以前软弱,软弱的人情绪总是容易被激动。

他没有向水银要回他的"赤犬",因为他并不想走得太远,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这帐篷。

他也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要走远,因为他决心要回来。

但是他绝不能留在那里等到体力复原。只要他看见那个人,他就会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胁,永远都无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决一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间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卷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他部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他问。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悄:"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死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很不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你怎么知道我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时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他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声音同样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小方已脱离险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让卜鹰也这么样喝一口,这么样喝法不但风味极佳,而且对精神身体都很有益。

他没有让卜鹰喝,就正如他不会向一个清廉的官吏施贿赂。

一个人的慷慨施予,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反而是侮辱。

卜鹰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兀鹰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问:"你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方摇头。

"没有。"他沉思着道:"当今天下的剑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却始终想不出有他这么样一个人。""你当然想不出。"卜鹰眼中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种已接近"禅"的深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接着说:"因为真正的剑客都是无名的。"这句话也同样已接近"禅"的意境,小方还年青,还不能完全领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卜鹰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释:"因为真正的剑客,所求的只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到达的只是剑境中至高至深、从来没有人能达到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联为一体,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帮助他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他自觉他的解释还不能令人满意,所以又补充:"这种人不仅不会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都浑然忘记。"小方替他补充:"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一个人如果大有名,就不能专心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卜鹰忽然长长叹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只可惜小方替他说了下去:"只可惜聪明人通常都短命。"卜鹰的声音又变得冷如刀削:"所以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收尸。"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八。

九月二十日,晴。

这两天白昼依然酷热,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体力虽然已渐恢复,情绪却反而变得更紧张、更急躁。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次生死决战的忧郁和恐惧,而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卜鹰却已走了,千里之内不见人迹。

紧张、酷热、供应无缺的肉与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变得极亢奋。

他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时常忍不住会想到那只手,那只纤秀柔美、将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抚摸擦洗过的手。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将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别方向,开始往那帐篷所在地走回去一现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已看到了那帐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于跟那样的对手交锋。

可是,他绝不肯逃避,也不会退缩。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道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走上这条路。

他大步走向那帐篷。

巨大而坚固的牛皮帐篷,支立在一道风石断崖下。

小方三天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帐篷外不但有人,还有驼马,现在却己全都看不见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为人们背负食物和水,维持人的生命,却终日要忍受人们无情鞭策的驼马到哪里去了?

这帐篷里是不是已经只剩下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一个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已升起。

小方任凭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头舔起来,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会尝到真正血的滋味了。

他自己的血。

他抛下了他的毛毡、皮袋、那些很可能会影响他动作速度的东西,紧握住他的剑,走入了帐篷,准备面对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想不到这帐篷里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剑客无名,拔剑无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一剑不但是他剑法中的精华,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时当然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能看到他这一剑的人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小方曾经想到卫天鹏和水银都已被迫离开这里。

但是他从未想到那无名的剑客也会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人的变化?发生过什么让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帐篷里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离开时完全一样,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块豹皮也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忽然一个箭步窜到软榻前。

他看见豹皮在动。

他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出,很慢很慢,然后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将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个人。

这个人不是水银,不是卫天鹏,更不是那无名的剑客。

这个人是个女人,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确定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方虽然说不出,却已感觉到,一种极深入、极强的感觉,几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个浪子。

他见过无数女人,也见过无数女人在他面前将自己赤裸。

她们的胭体都远比这个女人更结实、更诱惑。

她看来不但苍白而瘦弱,而且发育得并不好,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可以深入到人类最原始的情欲。

因为她是完全无助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甚至连抵抗的意识都没有。

因为她太软弱,无论别人要怎么对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一个女人如果给了男人这种感觉,无论对她自己,抑或对别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为这种感觉本身就是种引人犯罪的诱惑。

小方冲了出去,冲出了帐篷,帐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已将情感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开始往下流,克制情欲有时比克制任何一种冲动都困难得多。

他没有走远,因为有些事一定要弄清楚。

——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卫天鹏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走人帐篷时,她已经坐起来了,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他。

小方尽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记刚才那种感觉,也不能忘记她在豹皮下还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话他一定要问,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从不反抗,因为她既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反抗的意志。

"你是谁?"

"我叫波娃。"

她的声音柔怯,说的虽然是中原常用的语言,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腔调。

她看来虽然是汉人,却无疑是在大漠中生长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语。

"你是卫天鹏的人?"

"我不是。"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来等一个人。"

"等谁?"

"他姓方,是个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

小方并不大惊异,所以立刻接着问:"你认得他?""不认得。"

"是谁叫你来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

"他也是个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里立刻露出种几乎已接近几人对神一样的崇拜和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强壮,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他愿意,他就会飞上青天,飞上圣母峰,就像是一只鹰。""一只鹰?"小方终于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鹰?"她来这里,是卜鹰叫她来的。

卫天鹏他们不在这里,当然也是被卜鹰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卫天鹏和水银,替小方击败了那可怕的的无名剑客。

只要他愿意,什么事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觉得很愤怒。

他本来应该感激才对,但是他的愤怒却远比感激更强烈。

那个杀人的剑客是他的对手,他们间的生死决战跟别人全无关系,就算他战败、战死,也是他的事。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去找卜鹰,去告诉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暴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战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来维护,自己的命也一样。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他说:"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负我。,,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又站起来,赤裸裸地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的怀里。

她笑得真是愉快极了,远比一个钓鱼的人将亲手钓来的鱼放下油锅更愉快。

鱼是什么感觉?

最新资讯


Copyright © 201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