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七岁,高中毕业, 那一年的金秋十月,我进县氮肥厂当了一名工人。一踏入社会就进了国营企业,算是那个时代的一名幸运儿。
二年美好、充满激情燃烧的工厂岁月, 一直令我骄傲、自豪、热血沸腾。那是一段值得珍藏的青春美好时光。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五日,进厂报到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仿佛就在昨天。
当年四月,七十多名青工,先我们一批进厂,算上我们第二批三十多名青工一起,同一年招进一百多名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县氮肥厂因这群姑娘、小伙的到来,显得更加朝气蓬勃,充满了青春活力。
三天的培训结束,要求新员工填写岗位志愿表,为了早点转正,我去了锅炉车间烧锅炉。锅炉工属特殊工种,实习期一年转正,比起后工段操作工岗位转正要早一年。
新车间新添四台2吨的锅炉正处在安装调试阶段,我被临时调配到包装车间干了两个月,又去了锅炉房拖了半个月炉渣。
新锅炉调试完毕,我正式上岗。为满足来年春耕农村化肥市场的大量需求,新、旧车间两套系统,开足马力满负荷运行。
一天,零点交接班,锅炉房一声汽笛响起,便开始了我的锅炉工生漄。
身高168㎝,体重不过百斤,挥动180㎝的大铁锹,往炉膛里不停地添加烟煤。
倘若烟煤在炉膛内燃烧不充分,结成硬块,还需背负25㎏重,长240cm的粗钢钎,探入炉膛内使出浑身力气进行打块清理。
可以想象,18岁的我,需要克服多大的困难和怎样的意志力,才能如此负重坚持下去。
实习期工资18元,加三班倒夜班补助,卫生、洗涤费等,也就26元8角。学徒期满,工资涨到34元8角。
每月10日是发工资的日子,青工们格外兴奋,脸上露出期待和满足。
与如今社会上的小青年比,生活上既没有过多的物质享受;也无更多的个人欲望,完全没有现在“打工人”脸上那种心累、满是沧桑的负重感。
一身印有“氮肥厂”字样的崭新工装,街上走一圈。那种自信很容易让18岁的小哥哥,产生一种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自恋……
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日子,很快就被工厂平淡无奇的三班倒累得精疲力尽,新鲜感、得瑟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
最令人窒息的事——生疥疮,晚上睡觉失眠。大宿舍青工染上疥疮,那滋味!三生三世难忘。
寒冷的冬夜,睡在暖被窝里,全身会莫名其妙地发痒,不由你禁不住去抓痒痒。 越痒越抓;越抓越痒。
即便是痒得抓破皮肤那种难受,抓久了甚至会抓上瘾。
那感觉,似乎让你产生一种奇妙的快感,简直痒得你灵魂出窍,恨不得把身上一整块皮给揭下来,精神几乎崩溃到怀疑人生……
漫漫冬夜,我就在整夜失眠里熬到零点接班,严重的睡眠不足困扰着我,身心俱疲。
就连上班时,有工友边推着斗车,边打瞌睡,一不小心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呼呼大睡,呼噜声如雷贯耳。
本来身体就单薄的我,日渐消瘦,实在坚持不住,只得上医院就诊。
偶然间揭开一个谜底,惊得我目瞪口呆。下班准备去澡堂,发现晒在走廊里的内裤不见了,一定是被室友误收。
当年,经济还处于发展初期,物资没现代丰富,十几个人的宿舍,大家穿的几乎是差不多款式、颜色单调的衣裤,特别是短内裤,晒出去,收回来时又无法分辨,穿错实属难免。
晚上娱乐玩牌的工友们累了,又随意卧在上夜班工友床上睡觉。
我索性回家睡,把闹钟调至接班前半小时响铃,才匆忙骑着自行车,往离家3公里远的厂里赶。
虽然辛苦,但不至于在宿舍整夜失眠,治愈的疥疮,不怕再一次感染。
我发现睡在大宿舍里十多个工友,晩饭后,精神格外充沛。有三五成群围在一起扯字牌,玩扑克跑得快的;还有人被吵得睡不着,索性打起祁东渔鼓,有腔有调唱得有滋有味。
某日零点,寒风凛冽,下班归来的一帮工友边敲碗,边歌声依旧,正唱得尽兴。
终于等到一个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室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要不是众人劝阻,避免不了一场同室操戈的窝里斗。
后来,在大宿舍睡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孑孓而行几位勇士,敢于直面如此惨淡的人生,实在是令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同班次的员工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安排不合理,缺乏人性化,相互干扰是不可避免。
好在厂里很快就解决了一个宿舍安排十几个人住的问题。
一年的学徒期,从2吨、4吨、大到20吨的锅炉,我不仅全部掌握了操作技术,而且还通过培训考取了司炉工执照。
特别是在锅炉班师傅董梅初手把手的调教下,可以独自操作20吨大锅炉。
当时厂里最先进的沸腾式锅炉,只需坐在操作台上操纵。
(三)
最尴尬的事——喜宴上多吃同席老者一个鸡蛋。
进厂吃的第一次喜酒,是一同进厂同事冯吾结婚酒宴。与几位同事相约去老玻璃厂冯吾的新房,帮忙迎接新娘,从小货车上搬卸嫁妆。
那时结婚嫁娶没有现在高档。春夏秋冬几床被,两个热水瓶,一张双人床,一个挂衣柜,一张写字台,一个梳妆台,一张小饭桌,一辆自行车,女方一副手表。根本没有现在青年人结婚时一笔不菲的女方彩礼,也没有房贷车贷、子女读书上名校的压力。
院子里摆上十桌酒席,左右邻居、亲朋好友2.6元至5元的随礼。简简单单,欢天喜地,大家相互问候,举杯向一对新人祝福。
一碟冷盘后,上的是土头碗。虽然,不久前在老家渣江老乡生日酒宴上吃过,但在江西别说吃过,连见都不曾见过。
土头碗里内容丰富:蛋片、猪肝片、猪腰片、鱼丸子、薯条面粉油炸坨、鸡蛋、红枣、红豆之类甜品,其它鸡呀、鱼呀、假羊肉、猪脚等我都可以不吃,唯独土头碗是我的最爱。于是,我就有多拿多吃多占之嫌!
在老家乡下,因为多吃了一个鸡蛋,同桌的表舅以为我偏爱土鸡蛋,就把土头碗里的鸡蛋几乎全拨到我碗里。而其它的菜,在端上桌不到三秒钟,就已经被席间的婶子、嫂嫂们一人一碗给瓜分了。
也难怪,那年月乡下缺衣少食,人人都难得吃上一顿好的。
城里不同于乡下,席间吃的斯斯文文,彬彬有礼,互相谦让,待年长的慢条斯理地动过筷子后,大家才客客气气的夹菜,我来时忙事情,还没吃早餐,临近中午肚子早就腾空老大一块等着,我就着玉兰片蛋片肉汤,连吃了两个鸡蛋。
席间,依我坐着的一位老者,操着生硬的衡阳话嚷道:“我呷咯蛋嘞?”同席都愣住了几秒,一时面面相觑,我立马反应过来,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帮忙时主人给的一包简白沙烟,双手递给老者;一边连忙表示自己不抽烟,还请大伯笑纳。
那一次喜宴上,让我在18岁真正懂得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四)
最令人难于忍受的事——氮肥厂里的那股氨气味儿!
人们打你身边走过,就知道你在哪个厂子工作,等你下班后,无论你走到县城哪个角落,你身边的人会拿一种眼神看你,然后悄声冒出一句:“氮肥厂人来了,快走!”那种礼遇,让你生无可恋!
这是化肥厂上班一线工人身上,独家散发出来的味儿。那个年代,人们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你在造纸厂、氮肥厂,还是合成药厂上班。
那种特殊气味,无论你怎么洗都很难除去,哪怕你在水里泡上一整天,只要上一回班,那味儿如影随形,它藏在你的头发里、衣服里、皮肤汗腺毛孔里,无处不在。几乎成为了那个年代化工厂工人们的无形名片。
压缩车间的四台机器与变换车间的罗茨风机同时运转,噪音大得震耳欲聋、晕头晕脑、心跳加速。与人面对面交流,即便你有少林嘶吼功,也无法让对方听清。
不像如今现代化的化工厂,无粉尘、无气味、无噪音。
最恐怖的事——工友上夜班中毒。两年间,我上夜班,遇上过几回工友因化工废气中毒意外险情。发现中毒昏迷,中毒的工友立马被人送到厂部医疗室抢救。
像这种惊心动魄的事情,偶尔会发生几次。庆幸的是每次都发现及时,才没有发生人员伤亡事件。
最快乐的事——相约工友在工厂附近农村钓鱼、钓青蛙、摸田螺、抓泥鳅、打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搞聚餐——打打牙祭。
几个耍得来的工友,轮休会相约搞一场聚餐,一箱啤酒,两瓶迴雁峰白酒,一盘辣椒炒青蛙,一锅八角、干椒、大蒜闷唆螺,麦乳精炖麻雀,或是一盘水煮鱼。
那年月,社会上流行一种段子文化,各种段子漫天飞,于是涌现的段子层出不穷,幽默风趣发人深省,自然而然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大众娱乐文化。人人堪称段子手,尽兴时,工友们也会来上许多段子,和桌上的菜一样,有荤有素。
酒过三巡,大家兴致高涨,有人会拿厂里食堂的饭菜编成段子:“三两米二两六,一份菜冇滴油,一块钱冇得肉……”
原氮肥厂厂长、书记欧鑫,一次在食堂排队买早餐,要了一两稀饭,两分钱咸菜,一个馒头(二两),接过窗口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馒头时说:“你们又让大家吃鹅卵石啊!”。
那时的面粉差,做出来的馒头没有发酵,又黑又硬。
有工友开玩笑打赌,2米之内,扔岀去可取人性命,真是岂有此理?
那年月,厂长不搞特殊化,与工人一样吃食堂饭,了解和关心工人们的生活。
(五)
最有趣的事——帅哥澡堂里光屁股飙歌。
那年月,影视剧大行其道,电影明星家喻户晓,流行歌曲响遍大江南北,大街小巷耳熟能详。
李谷一的《乡恋》《知音》巜在希望的田野上》,邓丽君的《甜蜜蜜》《小城故事》,侯德健的《龙的传人》,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湾》,周润发《上海滩》粤语主题曲等等不胜枚举。
于是,下班后的澡堂里,那是最热闹不过了!你方唱罢我登场,澡堂里时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高亢激昂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那气势绝不比卡拉OK包间里的气氛逊色。
谁是氮肥厂最靓、最帅的哥,从嗓音里就能听得出来!
最激动人心的事——领工资后,还发奖金。
本班次产量是否夺冠,除了各岗位工人尽职尽责外,碳化主塔操作工的操作技术水平,操作经验才是最关键。
各班明里暗里,较着一股劲,你追我赶促产能:拼技术,争贡献,比产量,求质量。
每天打擂台,每班凭出产包数最多、合格率最高上英雄榜。新老车间同时运转,火力全开。全厂生产呈现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新高潮。
工人阶级价值观的充分体现,工厂超产创新高,评上省、市、县先进集体荣誉。厂长、书记会组织干部员工披戴大红花,敲锣打鼓上县委、县政府、县经开委报喜。
工资外,奖金分甲乙丙丁几个等级分配,甲等奖金比工资高出一到二倍的都有,那是厂里工人最值得期待的日子。
最值得敬佩的事——干部蹲点下工厂一线与工人们一起上夜班。
县政府分管企业生产的副县长、经委主任、厂长 ,与工人们一道值夜班。
经委主任冯善守,经常来厂里检查工作,他的口头禅:“发火埘乱话”,其神态、语气,工人们学得维妙维肖。
那时的干部下基层与工人打成一片,深受劳动人民的欢迎和爱戴。
零点交接班后,变换操作室的长铁凳上,会端坐着一位戴鸭舌帽、国字脸、中等个头、微胖50开外的男子,时不时起身靠近师傅盯着温度监测仪问这问那。一连几天都按时出现在我们的零点班上,至少要待上二个小时,后来,我才知道是分管企业生产的副县长。这样的领导干部才是真正的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的好领导,深得工人们的尊敬。
苦乐人生,有得有失——是你我曾经朝夕相处过;岁月如歌,你我相随——是你我的人生轨迹有过世人不一般的交集。
我非常珍惜在氮肥厂奋斗过的时光,度过了痛苦并快乐着的二年工厂生活。
曾几何时,氮肥厂、造纸厂、柴油机械厂、彩印厂、人民瓷厂都是县里有名的支柱产业,纳税大户。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
夕日黄花,最终在市场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因产能过剩、高能耗、技术过时被淘汰。
国家抓大放小,关、停、并、转等,以改制重组,私人承包、收购、破产拍卖拉上了剧终的帷幕……
岁月如流,那段蹉跎年华、火红的年代、美好的青春时光,将长留在我们慢慢老去的记忆长河里。
如今,已经当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我们这一辈工人阶级,既是那段历史的践行者,又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
那段平凡而又艰苦的工厂岁月,值得我们永远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