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第8「母亲8父母爱情」

父母爱情

人民公社解体后，我们家分得六七亩田，靠母亲一人种。田散布在四五条山冲，不说种，即遍走一趟，都得大半天。母亲说，插秧割谷忙业时，她经常三四点钟起床一人下田去，太累的时候，边做边哭。

身体越来越不好的父亲负责送饭，给母亲省下来回跑的时间。

母亲说，一年栽秧时，一天父亲送过早饭回去一直没送中饭，母亲饿着肚子一条冲的田栽完天黑回家，憋一肚子气准备发作，进院门看到父亲坐在阶沿上，右脚缠了一层层旧布，渗出斑斑血渍。恼火变震惊。原来父亲送早饭回家路上，搭拉磷矿的顺路拖拉机，下车时，车厢堆得冒尖的磷矿石滚下一块，砸中了他的脚背。

“五点下田栽到月亮上天，回来是冷锅冷灶和你大大的伤脚，我坐到阶沿上哭。我说你帮不上忙还要我伺候，怎么办呐，怎么不砸死哈子算了啊，死了我就不心疼不操心了啊。”

这是母亲今年才跟我说的情节。我当时没问父亲听了母亲这毒辣的话什么反应，我本是笑着的，泪却漫出来。心又惊又痛。那时，哥哥刚有孩子，工作家庭都才起步，我还在大学，弟弟在复读。父亲母亲那时是什么样的艰难！

后来父亲就把田转给别人，只要点口粮。母亲说她很高兴，剩一块自留地，她就只用种点自己吃的青菜萝卜瓜瓜豆豆。

他们也做点副业。母亲不时砍回一捆野山竹，父亲在家剖篾编畚箕。我们家在磷矿窝，挑矿装车都用它。5角钱一对。“你大大一天可以挣一两块。”

后来大队办小矿场，照顾“老干部”——直到人民公社解体，父亲一直是队长，队里唯一党员——让父亲去矿场记账，给点工资。翻山越岭太辛苦，半年后母亲让他辞了。母亲下井挖磷矿，装车，沿公路捡车上滚落的矿石，一个月可挣几十上百。

到1987年弟弟大学毕业，负担终于轻些了。但父亲身体更差，天天要打针。药都是哥哥找门路买回去，为了让父亲免受翻山越岭辛苦，母亲学会了打针。

享受母亲全方位护理的父亲，脾气却日益坏了。最后几年回去，我发现父母关系明显变化，父亲滴滴啰啰这不好那不好地挑剔，母亲隐忍不语。

最后的日子，父亲白天还可走动、编织、跟人唠话，晚上非常难过。他不能躺卧，只能和衣坐靠着；饱不得，也饿不得，一夜要吃几次。母亲也就衣不解带囫囵而眠，每晚为父亲做几顿宵夜。

但是母亲任劳任怨无微不至的照顾终敌不过病魔。1992年3月5日，父亲永别人世。父亲离去的打击差点夺走母亲性命，半年之中她多次住院，几死几生。如果没有弟弟新生的女儿，母亲肯定挺不过来。

母亲14岁嫁给16岁的父亲，一起生活了43年。父母在一起最后几年，靠砍柴禾、编竹器、捡磷矿、装车，血汗积攒了2万块钱。母亲说，在商量钱的处理时，她说都给两个儿子，父亲不同意，要她平均分给四个儿女：“你脾气不好，不能指望儿子养老，要靠两个姑娘。”父亲先给姐姐姐夫几千块钱，让他们在家旁边做两间屋。“你妈没受过婆婆夹磨，自由惯了。不愿跟你们过的时候，让她自己另过。但要离你们近点，好照顾。”这二十多年，母亲就生活在父亲的预计和安排里。

父亲去世这么多年，我们在城的几个儿女回不回去扫墓，母亲从不要求，“那都是假的，人死如灯灭”；但她自己每年一定要在清明前返乡，亲自去父亲坟头插青烧纸。

我们四姐弟中，母亲明显更牵挂姐姐和弟弟些。我突然觉得，这种偏爱，除了长女幺儿的缘故，是不是还有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原因在：姐姐弟弟，长相性格明显更像父亲。

一位老师说我想用跟爱情没有关系的事证明爱情。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以父母爱情做题很矫情，父母连爱情这个词都不晓得。但几换题目都不满意，只好回到这里。

我原以为父母结婚起码有个乡村简单仪式的。“哪摆什么酒？你舅舅姨妈把我送过来，就留下了。第二天一个嫂子给我开了哈脸（用线绳扯掉脸上少女绒毛），就算做了大人，跟你大大是夫妻了……那时乡下哪来结婚证？就这么一辈子。”

没有婚服红盖头，没有酒席，一辈子仅有一张单独合影，是1991年我们一家三口回去，给父母在院子里拍的，原来他们甚至连合法婚姻证据都没有。

他们生养了我们四个儿女，并且相携相扶着用病歪的肩膀把我们扛到了山外世界。

我知道爱情这个词很华丽，像婚纱一样不适合我父母，但其内里本真，是不是有契合他们的地方？

(201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