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伤心小箭「温瑞安伤心小箭第二章我和她是一个句号壹」

来源:TVB影视大全人气:674更新:2023-03-22 16:46:54

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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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如何追求那女子,这事忒教唐宝牛费煞了周章。

  唐宝牛一向都认为:像他条件那么好的英雄好汉大丈夫,论仪表他相貌堂堂,论气宇他何止不凡,论机智他简直天下无双,论心地他恁的古道热肠,论文才他也可算满腹经纶,论武功他更是——虽然还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以他这样一个既没捡到希世秘笈,也没有神秘高人授予绝世武功,他只有一个一个地拜师父、武艺一层一层地练上去,这么年轻(他总是觉得自己还十分年轻,跟十几岁没啥两样——虽然他现在只是十几岁又百多个月的实际年纪)已练得那么高强,只因为他太谦虚了所以并不自大,但自满一些也理所当然,实至名归耳。

  根据以上种种条件,该当是美女主动向他投怀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动想办法“追求”女子。

  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还认为简直“没天理”的。

  只是,这世上,苦命的他,怎么老是碰上“没天理”的事!

  当然,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十分“没道理”的,唐宝牛觉得他来世上高来低去地走这一趟,就是要替人“评评理”——他当然绝对不在乎“评理”的方式是用拳头来“评”。

  有次,沈虎禅问他:“当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时候,你怎么替人评理?万一搞不好,你自以为是,理直气壮以武力欺负了老实人,还要劳别的侠士用‘拳头’来还个公理给你呢!”

  唐宝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会乱挥拳头。除非是恶人欺人,我才以恶制恶。别人踩我脚趾,我就砍他尾巴。别人要是跟我讲理,我就跟他讲到底。讲不过他,我也一定认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动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决他,这样我才不致打错好人、杀错良民了。”

  沈虎禅当时就点头道:“我们习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伤人杀人,而且要知道怎样自制别乱杀人伤人。你能节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则,只是为武力所役,跟禽兽的凌牙利爪没啥两样,甚至更糟!”

  这件事,唐宝牛当然也不能用武力摆平。

  你叫他怎么能用一双拳头便叫一个女子喜欢他?

  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而又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时候,再听这个道理,恐怕就会同意得十分勉强了。

  唐宝牛也跟大多数失恋、单恋、暗恋的人一样,想来想去,抓破了头皮,也还不明白她为何没看上自己?为什么没喜欢自己?为了什么没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终于,他想到一个理由了。

  绝对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这样子。

  所以他就找一个知心朋友说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张炭。

  他请张炭上馆子吃饭,未叫菜前先三十杯酒下肚,然后倾吐心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或者我表达得不够明显,现在想来,完全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张炭很心急。

  看到张炭很着急的样子,他就很开心,毕竟,这儿有个朋友是真的关心他的,不止关心他个人,更关心他感情的事。

  “我发现——”他说:

  “原来……”

  他继续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地接道:

  “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干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张炭。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张炭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血气——“你终于说到分晓了。”

  唐宝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张炭劝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唐宝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张炭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办一件事就好。”

  唐宝牛急问:“你说,你说。”

  张炭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唐宝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张炭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唐宝牛失望极了。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唐宝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张炭仿佛这才发现唐宝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唐宝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唐宝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忧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唐宝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宝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恨少听了唐宝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唐宝牛这倒急了,问:“大方,你看这事……”

  方恨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唐宝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恨少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唐宝牛见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愣在那儿。

  方恨少却笑得吱咯吱咯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唐宝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恨少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宝牛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张炭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十八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嘴里去了。

  唐宝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蜓点水般的褶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呐!——”

  唐宝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至之际,半滑稽半认真地说:

  “我是笑你。你别生气。朱小腰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唐宝牛不解:“什么?!”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毋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唐宝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恨少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唐宝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宝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恨少“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宝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唐宝牛期期艾艾地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唐宝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恨少一副老经世故地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

妙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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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方恨少“教路”:

  “追女孩子,亘古以来,不外几种办法。”他以一种得心应手得近乎“呻吟”地道,“好的办法,只要管用,其实一种就足够有余了。”

  唐宝牛听到这里就心急了:

  “好的话也不需要多说,有什么直截了当说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时表达他的不满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头来是谁逞了心愿?对师父这般无礼,看师父还教不教你?”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当起唐宝牛的“师父”来了。

  这回一向桀骛不驯的唐宝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听就是了。”

  “第一种,就是水火互济,阴阳合璧。”方恨少这才感到满意,所以也志得意满地“授课”了,“那就是表达你的刚,吸引她的柔。她再怎么强悍,都是个女子,心里还是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一旦让她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会芳心暗许,万丈深情均化作绕指柔了。”

  他转首严峻地问唐宝牛:“问题只在于你了。”

  唐宝牛正听得眉飞色舞,突见方恨少几乎是鼻子贴近他鼻尖、口气喷着他的嘴巴、眼神几乎要强灌进他的眼睛里地说,“问题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宝牛呼着大气,牛般的大目反视回方恨少,“我不是?那么,天底下就没有真丈夫这回事了!”

  方恨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给唐宝牛的大口气迫退了一步。唐宝牛“乘胜追击”地问:“怎么了?我怎么让她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刮她两记耳光再来安慰她吧?”

  “很简单。”方恨少胸有成竹说了四个字,“英雄救美。”

  唐宝牛一听这四个宇,就立时陶陶然入了迷,半晌才记得问:“怎么救法?”

  “‘迷天七圣’和‘金风细雨楼’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吗?他们定必要剪除这个叛徒的,”方恨少慢条斯理地说,“你表现英勇的机会还会远吗?”

  唐宝牛用手大力摩挲着下颔,他觉得自己雄豪的胡髭正在裂土而出。

  方恨少则觉得自己的脑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现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两人相视而笑。

  呵呵呵呵。

  ——这是一种预祝成功的笑,只不过,唐宝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当一个救美英雄,方恨少则笑他自己实在算无遗策太聪敏了。

  倒是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张炭和蔡水择面面相觑:

  “怎么?大方居然是恋爱专家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失恋过好多次,伤心过好多次,他自己也遗忘他的失恋和伤心有过多少次了。”

  朱小腰的美,向来带点倦慵。

  她的头发略为蓬松,星眸半合,像还未完全睡醒,而且眼底里还藏着一个以上的梦,你若在这时候跟她交谈,但不单是在跟她一半醒着的神态对话,还得阅读她另一半未醒的梦。

  朱小腰总是无心的。看人一眼,是无心的。专心吃着东西,也无心的。她穿的衣服,令人适然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像是无心造成的。甚至连她的生命都是无心无意的。

  她也常常跟人说:“我?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颜鹤发命丧天泉湖后,她没有呼天抢地,也没矢志报仇,看来颜鹤发的死并没有在她心坎里造成什么激荡。只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别人觉得她依然穿着她向来爱穿的宽袍大袖时,却让人觉得她比平时伶仃,比平日孤寂,比平常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朱小腰依然故我,她对什么事(和人)都不依恋,她曾跟何小河说过:“人生一世,匆匆荏苒,便过去了,什么都不许依恋,这样才不会伤人伤己,对谁都会好过些。”

  她没什么嗜好,只偶尔走走宠物店子,去看看鸟儿、狗儿、猫儿甚至蟋蟀、蚱蜢、蚕虫儿。

  隔邻就是花店。

  可是这女子仿佛不喜欢花,她一次也没有进去看过花、买过花。

  “花这么美,人绝对比不上,看了会自卑,不如不看。”朱小腰跟温柔曾经说过,“买花是不好的事情。把活生生的花硬折了下来,就算用水养着,不数日也凋谢了,多伤人情。要是种花,太费神了,,这种心我费不起。”

  她宁可观赏活蹦蹦的宠物,不过她也只是看,不买,不养,不带回家。

  但经过瓦子巷的时候,她总会过去看看。

  看看那些黄嘴蓝翅膀的鸟儿。

  看看那头眼睛灵得会说话的狗。

  看看那只翻着绯色肚皮睡觉的懒猫。

  她也要看看店里买宠物的人,那家人都很妙,他们一面吵架一面做生意,跟猫狗猪牛鸡鸭声闹在一起,成为一种浑然而成的天籁。

  她喜欢这种吵杂嚣烦的声音。

  这才像在人间世。

  她也喜欢这儿的气味。

  一种什么味道都有的味儿。

  喜欢这光在嘴里骂得要生要死,但从不致伤害彼此感情的一家子。

  所以只要她经过这儿,总是要进来转一趟,已成了习惯。

  她觉得这儿别有天地。

  自有一股机趣。

  妙机。

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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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次来这儿,不会将任何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鸟买回家去,但却都做一件事:她一定按一个扳机,放走一只小动物,不管那是一只松鼠、一只鹦鹉,还是一条鱼。

  ——当然,她已事先付了账。

  不过,她决不承认那是“买”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没有任何人可以用钱买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占有另一个生命,不管用什么代价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的。你可以杀死一个生命,但不可以把对方的生命变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钱换回它们应有的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买’下它们。我买不起。”

  有一次,唐宝牛见她那么喜欢小动物,就问她何不一口气全都“买”下来抱回家去养,朱小腰就说了这样的话。

  当然,朱小腰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基本上,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是以才有“外敌易灭,心魔难御”一说。

  朱小腰出身青楼,得颜鹤发另眼相看才得以离污泥而成莲,她本身就为“能以银子买一个女人的身体”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愤怒,也曾在恶劣的环境中绝望地挣扎过,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笼里的生活。

  所以,她对这些小动物被困于囚笼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将它们放了。

  她一个人,不能放尽所有的动物,她唯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只。每一天放一只,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劳无功的事。

  由于钱她已先付了,“小作为坊”的人都习惯了她的奇怪举止,大家都引以为常了。

  ——人就是这样,再奇怪的事,只要天天发生着,也就不可怪了;同样的,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只要罕有少见,一旦发生,大家都会大惊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为坊”,只要一按扳机,便“释放”一只动物。

  有时候,她一次过去店里,便选定了几只动物,告诉了店家,然后安排逐日放生。这样,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觉。店家把她选定“放生”的动物,预先收了银子,然后放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以防给其他客人误买去了,这样朱小腰会很不高兴的——以朱小腰今日在城里的“江湖地位”,谁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兴),只要朱小腰一来,手把一按,扳机一开,那动物就“自由”了。

  ——要是太庞大了的动物,例如:鳄鱼、蟒蛇或狼,或是这样随便“放生”决逃不出市肆的动物,好像:猪、鹿和乌龟,朱小腰按了扳机,机括一开,笼里的动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里,由另一名叫“吴成材”的伙计负责“各依其性”送到树林、沼泽、河塘、山上、草丛里去“放掉”。

  由于朱小腰早已付了钱,而且出手还不算轻,这“小作为坊”的人都极欢迎朱小腰这长期大客户,也极乐意为她服务。至于吴成材这店伙,眉精眼企,血气方刚,对朱小腰的风姿艳容,本就十分倾羡,更是乐于效劳,尽心尽力。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放生”的动物也超过四百二十一头了,朱小腰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今天来,也如往常一样。

  她看了一会儿的鸟、鱼、猫、犬,它们对她吐了几个泡泡,或者叫了几声,她也向它们撮唇吹了几个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几声。

  然后她就去按扳机。

  今天她要放生的是一只狐狸。

  ——人说狐狸狡猾,她却喜欢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领之一,若说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着那头狐狸,微微地笑着,她觉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闪烁着,既绝望,又怀抱着希望;既防卫,又想接近——这种感情都是人的,也许它就是这样想才会落到人的陷阱里吧?

  她按下了扳机。

  “轰隆”一声。

  ——狐狸是放出来了,但她自己却落到陷阱里去了。

  她一按扳机,一下子,无数的暗器向她射来,快、密集、且各种各类小如蚂蝗大如锅钻的都有,这时候,狐狸则自她脚下窜出去了。

  她“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庆幸那狐狸躲得快还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里遭过五十五次的埋伏,也埋伏过人三十七次,遇袭和突袭,都已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她也承认,这一回来得特别凶险。

  她“哎”声未了,一个优美绝伦的大旋身,已卸下身上那宽宽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复盖住了她;但罩着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动着,抖动得像里面复罩着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喷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进去——不是给震飞就是滑落下来。

  暗器都伤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拥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齐下,要杀朱小腰。

  “抓住她,一万两银子。”

  听了这句话,来袭的人全都红了眼睛、仿佛朱小腰是他们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着,只不过,刚才是扬开以急震密颤来接暗器,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动如棍,见人砸人,遇敌攻敌。

  敌人倒下了五六个。

  朱小腰已开始喘息。

  店子里鸡飞狗跑,一团乱,不少飞禽走兽欲逃无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时,因猝不及防,一开始已着了招,挂了彩,所以比较吃亏。

  这时候,又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杀了她,一万两黄金。”

  马上见效。涌搠上来的敌人又多了起来,他们连喘息都牛了起来,好像朱小腰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这银子既然可以买他们父母的命了,也足够让他们买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这时,身上已见红了。

  鲜鲜的红。

  宽袍里的她,原来是穿着绯色的劲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么冷漠和为人一向都那样冷漠的她,内里的穿着竟是那样的夺目美丽,仿佛那冷漠只是热情的包装而已。

  血的鲜红映着正渲染开来绯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软。

  但偷袭的汉子并没因而手软。

  朱小腰却又笑了。

  带点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擒,只求战死:

  仿佛她既是死在这里,也很满足了。

  也无所谓了。

  她无所谓,别人可有所谓。

  这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他知道城里至少有两股势力是“必杀朱小腰”的:

  ——“迷天七圣”,他们无法忍受朱小腰二圣主的“背叛”。

  ——“金风细雨楼”,听说颜鹤发使得白愁飞无法手刃苏梦枕,颜鹤发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党,打探苏楼主的下落,便转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终于给他等到了。

  他表现的时候也到了。

  于是他狂吼一声,自一大堆鸡粪、马尿、猪屎、鸭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轰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是也,快住手,否则我——”

  可惜他已说不下去。他的突然出现,的确使伏袭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杀人、脸色发青、鼻钩如鹰的年轻人眉不动、眼不眨地说了一句:“连他一并杀了,加一万两银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转到了唐宝牛身上。

  唐宝牛纵然能应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说完那一轮长篇大牍气派堂皇的“场面话”,这可就力有未逮了。

候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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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腰当然不是孤军作战的。

  因为她有唐宝牛。

  ——在决一胜败定生死之际,有人在身旁伴着自己的感觉真好。

  唐宝牛本来也不是孤军作战的。

  他虽然有个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虽然为朱小腰而战,但朱小腰只为自己而战,完全不理会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经上了阵,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时候,朱小腰显然跟他很不同。

  唐宝牛样子看去粗犷、凶横、十分男子汉,然而他下手时有很多顾忌。

  他怕伤了那些鸡鸡鸭鸭……

  他怕敌人杀不着他,就宰了那些狗狗猫猫——

  他怕这些人平白无辜地砸了这家店铺,虽然他并不认识这家店铺和店家。

  所以,他一边打,一边怕踩伤踏死那些小动物,甚至还要挺身维护保住这些小生命,以免给敌手一刀斫死、一脚踢死。

  这样下来,打了一会,对方也弄清楚了:这个威猛大汉有一颗太软弱了的心,于是有些人的刀刀剑剑,就老往小狗小猫小动物身上招呼。

  这般便攫住了唐宝牛大气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点。

  朱小腰却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非常喜爱那些小动物的,可是,她在应付来敌的时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动物乃至于其他人的性命考虑在内。

  她为杀而杀。

  只要是跟她为敌的人,她只要能杀了,就完全不理会这会伤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动物。

  最后,人终于都打跑了。

  ——当倒下去的人达到十九个的时候,那青脸钩鼻的青年点点头,居然非常满意地说:“够了。”

  然后挥挥手,来敌全都像骤见灯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刹那间消失在暗影处了。

  唐宝牛回忆了一下,记得这青年不但一直没有出手,而且在别人出手的时候,还用一支笔及一张纸,不知画下还是记下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来干什么?

  ——他是个诗人?画家?还是宫廷太史,只记下这一战拍拍屁股便走?

  他们一走,才不过点亮一支蜡烛的时间,“小作为坊”已抢进了几个人。

  几个朋友。

  ——幸好不是敌人,否则,唐宝牛再强再壮再能熬,他的鲜血也会哭给他的伤口听了。

  来的是:“白驹过隙”方恨少、“火孩儿”蔡水择、“神偷得法”张炭、朱大块儿、“独沽一味”唐七昧、“活宝宝”温宝、“老天爷”何小河、“用手走路”梁阿牛等,还有“发梦二党”的“破山刀客”银盛雪、“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挫骨扬灰”何择钟、“目为之盲”梁色、“前途无亮”吴谅、“面面俱黑”蔡追猫等十六人。

  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后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这些强助一至,谁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谁也走不了了。

  不过,暗算的人却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极快,像一盆水泼到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谁也不能把它还原为水、放回盆里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满了暗器的灰宽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咣啷咣当地掉满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宝牛过去,唐宝牛搔搔头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张炭从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扑到朱小腰面前,两人面对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闻。

  朱小腰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刚睡了一个午觉醒过来,而不是刚从一场殊死战中活过来。

  “什么事?”朱小腰问得连眼皮子也不拾。

  唐宝牛一下子涨红了脸,“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只笼子,一条蜥赐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挥挥袍子、甩甩长发走了。

  方恨少、张炭都为唐宝牛急得头发和耳朵都绿了。

  唐宝牛兀自期期艾艾,望着朱小腰宽舒的背影怔怔发呆。

  方恨少跺足骂道:“你怎么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机会!”

  张炭也急道:“你救了她,还不跟她好好地说话,增进了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宝牛打了一个哈啾、又打一个哈啾,看他的样子,仿佛打喷嚏也是极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经跟她说了……说了许多话了……”

  “这叫说话?!”张炭道,“什么我啊你呀,哝哝呀呀的,这就叫谈情说爱?”

  “相知不在言语,旨在交心。”唐宝牛吁了一口气,像呷了一口醇酒,闭上了眼睛,无限回味与憧憬地道,“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知足常乐,知足自足。”方恨少嘿声道,“自欺欺人人自乐,独乐乐不如自乐乐,自得其乐便好。”

  唐宝牛这才如梦初觉,问:“……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嘿嘿,你已表现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汉雄风了。”张炭在算着他脸上的痘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说,“你在精神上和她恋爱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么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宝牛这会可有点发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么她没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许呢?”

  “也许,她觉得纵然你不来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见唐宝牛听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为你男儿魅力所震撼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谢你。”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个头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过了头的唐宝牛,道:“这次‘英雄救美’万一不成,还有下一计。”

  “下一计?”唐宝牛倒是越说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计是什么?何时进行?如何进行?”

  “进行?行!”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折扇,一扇一扇地说,“那得要候机了。”

  “候机?”唐宝牛的粗眉几乎掉到鼻毛里去,“还要等候?!”

  “所有时机来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张炭终于又挤掉了他左颊上一颗成熟的痘子,兑出浓汁来,“要耐心等候,才会有好时机。”

  “下一个机会是什么?”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强,不喜欢人强过她。”

  “那我让她来个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会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给瞧不起,,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我唐宝牛乃堂堂正正威风飒飒顶天立地神泣鬼号俯仰无愧舍死忘生……”

  “你究竟要说什么,快说、直说就好了。”

  “我唐高人宝牛巨侠,岂能让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计上心头地说,“这次就用细心、真情打动她好了。”

  “细心?真情?”唐宝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拢嘴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这些好处,我都有。”

  方恨少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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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方恨少又开始说他的“高见”,他身旁总是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听众,例如一向听得耳朵发直的张炭,听得半明不白的朱大块儿,听得迷迷糊糊的梁色,和听得不住的在做笔录的蔡追猫……不过,“第一号听众”可一定是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唐宝牛:“女人之所以奇妙,其中包括了两个特点。”

  然后他静了下来,得意扬扬。

  他在等待。

  他在等。

  他等。

  等。

  ——等来等去,却没人发问。

  他可火了。

  “嚓”地把折扇一张,牙嘶嘶地道:“你们这干没有共鸣、不是知音的东西,对恋爱一窍不通,对女人一点不懂,却不来问我!”

  梁色懵懵懂懂地说:“问你?怕打断你话头呀!”

  朱大块儿结结巴巴地道:“问我我我都都听不不不懂?怎么么么……问?”

  蔡追猫摸着地上的如茵绿草,一味傻笑。

  张炭又在挤痘子,也逗着说:“我以为你反正都要说下去,不必问了!”

  唐宝牛正盘着腿,一对大手,正在搓着趾头,听到这一句便忙不迭地猛点首:

  “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霍”地方恨少合上了纸扇,“啵”的一声,在唐宝牛头上一个凿。

  “别人这样说,你也这般说,没个性!”方恨少啐骂道,“你正要君子好逑,你不问,谁问?你要不问,我怎么说下去?以后脑袋省亮一点当帮忙,可好?”

  唐宝牛摸着给啄痛了的那一块,忍辱负重、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方恨少哼了一声,负手踱步,,鼻子朝了天。

  大家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但既不知如何在石敢当前上香,也不知何处插香叩头,彼此面面相顾,不知从何下手是好。

  方恨少又一扬扇子,唐宝牛忙护着头,呼冤震天地道:“又打我又打我,你就不能不打别人!我又错在哪里啊!”

  张炭旁观者清,嗤笑道:“他恨你还愣在那儿,不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唐宝牛摸着疼处,颇为委屈地说:“那大家也没请教啊……”

  张炭又成功地挤出一粒痘子的脓来,干笑道:“谁教你急,人家可没你的急!”

  唐宝牛只好死声死气地说:“那我我……我就请教你嘛。”

  “那么不情不愿的,”方恨少气盛地说,“我不说了。”

  “我是真心请教的啊!”唐宝牛可叫起撞天屈来。

  “那你请教什么?是哪一段?哪三章?哪一行哪一句?嗯?”方恨少“不怒而威”地道,“可一点诚意也没有。醒些少当帮忙吧!可好?”

  “他在暗示你不妨从刚才他的话头儿问起。”张炭挑通眼眉地说,“你就问他:女人有些什么特性儿嘛!开正他的鬼胎,保准听得你舌尖生垢!”

  “啊,你真是他大便里的粪虫!”唐宝牛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向比你聪明六十五倍,但这两天我不大舒服,大方那种种心眼儿我没你通透,谢谢提点,下次我再救你狗命十七八次,不欠你情。”

  方恨少听了大皱眉头,啐道:“说得这般难听,有失斯文!噢,真有失斯文!”

  张炭也左眉高右眉低地说:“你救我?你能救我的时候我已先救过你二十三次了吧?德性!”

  唐宝牛不再理他,只向方恨少央道:“你说下去、说下去嘛。”

  方恨少清一清嗓子,看他神情,仿佛唱戏唱到了台上殿前,下面有五六千人齐伸长了脖子,俟他语音一落就拍烂了手掌似的:

  “女人,不管多愚笨、多聪明、多丑陋、多漂亮的女人都一样,”方恨少头头是道地道,“她们常常无由地感动和自足,感叹上天为何赐她如此美貌、如此幸福、如此好运;但有时又莫名其妙地自怨自艾,埋怨上天为何要让她遇到种种的不惬意,等等的不幸,样样的差强人意。”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只差没吮手指头,都等他说下去。

  方恨少也觉得自己作结论的时刻到了:“所以,女人是一种喜怒无常、爱恨无故的动物。”

  大家拍手。

  唐宝牛举手。

  “请问吧。”方恨少表示“孺子可教”,“我最喜欢造就人了。”

  “你说了那么多,”唐宝牛瞪着一双牛眼,脚踏实地地问:“我还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是好。”

  “你天资鲁钝,我不怪你。现在医道高明,什么奇难杂症,只要一口气在,都多能救治,惟有愚笨一症,决不可治,没有一种药能吃了之后,教人聪明。”方恨少“自我牺牲”伟大地说,“我刚才意思是说:女人在自我陶醉的时候,很需要一个知己;而在自我感伤之际,又需切一个伴侣。你是要能适当地把握时机,而又扮演了适当的角色,这机会我就包你成功,是为‘包机’。”

  唐宝牛听到末一句,顿时笑逐颜开,道:“当真?”

  方恨少满怀自信:“当真。”

  唐宝牛雀跃无比:“果然?”

  方恨少一口咬定:“果然!”

  唐宝牛心花怒放:“哈哈。”

  方恨少沾沾自喜:“哈哈。”

  两人一时都觉得心想事成而又从心所欲,一齐击掌笑道:“哈哈哈。”

  唐宝牛笑完了三声之后,忽而沉静下来,正色问:“要怎么进行,说真的,我仍旧不知道呢!”

  方恨少顿时为之气结。

  气得鼻毛都歪了。

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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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腰成长后第一次痛哭,不是因为亲逝(那时她双亲仍然健在),也不是为了情逝(她跟一般女子一样,曾喜欢上几个男人,当然也有好几个男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这些感情都“无疾而终”),而是为了一场舞。

  有一次,她在一个豪门的夜宴里,看了一场“关门舞集”演出的舞:

  跳得那么好,那么美,那么有力,那么像一场风流人不散、风华绝代、曼妙的舞、美绝了人寰……

  她很感动,把脸埋在手心里,轻泣。

  她觉得她是属于那一场舞的。

  她的生命本来是一场舞。

  她的才华也在于舞:她的腰那么纤细,也为了跳舞;她的手脚那么灵便,也是为了舞蹈。她的样子那么好看,就像是一场舞从风姿楚楚舞到了绝楚。

  她应宁舞而生,不舞而死的。

  她这么爱舞,可是她自生下来就全无学舞的机会。

  她家穷。

  更重要的是:她家人——父、母、叔、伯、婶、姨、姊皆认为女子跳舞,是极不正经的玩意儿,那是富有人家用作淫辱女子的东西,他们非但不许朱小腰学,甚至连看都不让她看。

  每次朱小腰提出有关舞蹈的要求:不管是看或跳,至少都会惹来一顿臭骂,严重的还会招来一场毒打。

  不过,这口正经人家后来的下场都不怎么正经:朱小腰父亲家道中落,却仍然嫖、赌、饮样样上手,终于债筑高台,好好一个家,变卖得零星落索,到头来,朱小腰也给卖到青楼子里去了。

  这时候,朱小腰就有机会学“舞”了。

  可是那是淫俗的舞。

  这些“舞”只有肢体的淫亵动作,完全是一种取悦、满足、勾引乃至与客人意淫的方式来做出动作。

  ——那当然不是朱小腰心目中的“舞”。

  但这种狼狈、淫乱的舞,朱小腰却非要跳不可。

  否则得挨龟奴的棍子。

  这几乎完全毁碎了朱小腰理想中的“舞”。

  直至有一天,颜鹤发上来了“香满楼”。

  他很喜欢朱小腰。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丽质天生,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她告诉他喜欢“舞”。

  他就带她去看“花满楼”里的一场“暗香舞”。

  ——“闭门舞社”那一场舞,居然舞出了香的味道来。

  而且是不同的香的味道。

  他们跳“暗香舞”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先“流”出来才“动”的,当跳的是“天香舞”之际,一个手势一个风姿都变成了“飘”下来之后才“水落石出”般的“动”。

  ——像花之飘落。

  她又感动得哭了起来,而忘了拍掌。

  颜鹤发老于世故。

  他自然观察到这女子对舞的感情。

  ——就像他当年对“炼丹”的热诚一样。

  他一直驻颜有术,靠的是丹药。

  但他一直也都有个遗憾:

  他炼不出“长生不老”的药。

  他外号虽然叫做“不老神仙”,外表不老,或者老得很少,老化得很慢,但在身体上的“老”,他总是可以感觉得出来。至少,他的指掌已瞒不住年龄,苍老得特别明显。

  ——像对这小女孩,他就常常觉得自己“老”,时时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了。

  就是因为这样,如果跟她在一起只为一夕之乐,恐怕到头来迟早成陌路。

  所以他决定为朱小腰赎身。

  但他不让她学“舞”。

  只教她学“武”。

  就像他炼丹的结果还是专心去了练武。

  他不住地说服她:

  ——武,也是一种舞。

  ——舞,其实就是武。

  就像从前上香叩头拜神,其实都是一种气功的仪式一样。古人“舞”、“武”本就分不清、分不开来、同时也没有分际的。

  这算是朱小腰能够“翻身”的“良机”,但仍不是她学舞的“良机”。

  “良机”本来就是有分类的:

  对甲的良机,对乙来说,可能是噩运。反之亦然。相同的,对某件事可能这正是良机,但对某件事却仍时机未成熟。

  颜鹤发感动于她对“舞”的赤诚之心。

  但他洞悉人情:知道让她习舞,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练武又不同。

  ——至少可以帮自己的忙。

  他不想“老而孤独”。

  要不一辈子“孤军作战”,就得要训练助手、弟子、接班人。

  他决定培训朱小腰。

  朱小腰也没有令他失望。

  她知道既然颜鹤发不高兴,她就只练武,不习舞。

  武术天地大。

  她以半途出家、女流之辈来习武,能有所成后,分别又受到其他高手、圣主的提点,她以舞蹈的天分与禀赋来练好她的武。

  从此她自成一派。

  不再受人欺侮。

  可是舞蹈的希望她就完全放下了、放弃了,而且,她年岁渐大,再要从头学起,也来不及了。何况,单是练武,已占据她全部时间了。人,有几个能同时做好学成几件完全不同的事。

  毕竟,世上许多事,都得要把握青春好时光,才能适时而作。

  故而,对朱小腰而言,舞蹈,只是她一个淡忘了的梦想,一段伤心史而已。

  直至这一次。

  这一回,她本只是受邀去参加“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的杂耍夜宴。

  她本不想去,可是温柔和何小河都要去,并也要她去,她就去了。

  结果她在随时浅酌小食之际,忽听笙乐齐鸣,眼前一亮,新一代“开门舞团”的子弟纷纷起舞,还是一阕她最想听的“飘香舞曲”,化成彩衣翩翩,羽衣翻翻。舞到末了,舞者的师父“蝶衣轻”汪泼大师,还出来亲自说明了这是为她寿辰而编的舞呢。

  朱小腰这才记起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打探后方才得悉:

  原来这一切都是唐宝牛的悉心安排。

  她自己的生辰,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苏梦枕“金风细雨楼”、王小石的“象鼻塔”的资料里都有纪录,并不希奇。

  她自己的心愿,却在闲谈时,告诉过温柔和何小河。

  何小河跟方恨少交情“殊异”。

  温柔与王小石也有“过人”的交情。

  王小石和方恨少都是唐宝牛的好友。

  朱小腰是聪敏的人,当年她在一见颜鹤发时就懂得把握良机,脑筋自然不差。她只略一寻思,便弄清楚了唐宝牛居然、竟然、赫然替她安排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舞大师汪泼是舞者。

  一个舞者在江湖上往往要遇上许多浩劫,何况这舞者还领着一群舞者。

  他一定受过唐宝牛或是王小石等人的情。

  汪大师还在台上公然要收朱小腰为徒,把毕生绝艺传给她。

  大家都为朱小腰拍掌。

  喝彩。

  这是朱小腰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唐宝牛也在他那一伙兄弟的“推动”下,怏怏地走上前来,对她说:

  “朱姑娘,汪大师很少肯收徒的,他而今要收你为衣钵传人,你对舞蹈又那么有天分、才华,良机一去不再,何不把握这——”

  朱小腰却倦慵地摇头。

  “不了。”她说,,“我练舞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在唐宝牛的错愕中,她又说了一句:“我学舞的心,也已经死了。”

  在大家的失望中,她末了还这样说:“不了,谢了。”

  总之,她推却了。

军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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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动不了朱小腰,”方恨少“军师”仍十分“军师”地说,“感动她。”

  “对对对,”张炭把握时机调侃他,“买对猪腰送给她,感动不了她至少也惊动她。”

  唐宝牛只觉这种佛偈式的对白令他十分“迷惘”,只苦着脸问:“她连舞都不跳了,却是如何感动她?”

  “山人自有妙计。”方恨少仍顾盼自得,“本公子自有分数。”

  “耗子自有猫耍。”张炭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我们的唐巨侠可给你整惨了。”

  “我整他?你没见过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坐立不安的样子?”方恨少火道,“我是在帮他。”

  蔡水择忍笑道:“你怎么帮他?”

  “我把对方也变成恋爱中的女人,让她也试试恋爱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方恨少故作狰狞地吟道:“天机不可泄露哩,而且,这可不止是天机,所谓情场如战场,这还是一级军机呢!”

  “军机!”大家都为之咋舌,“好严重!”

  颜鹤发死了。

  他的尸首仍然给抬了回来,王小石将他厚葬于赖蕉花园。

  他的坟前草青青。

  草不高,向有修茸。

  种有花,也时插着鲜花。

  香火常见。

  ——准确一点说,是初一十五有人上香,每天早上有人送花来。

  送花来拜祭的人自然就是腰儿高高、腰儿细细、腰儿长长、腰儿纤纤的朱小腰。

  其实,一直要到颜鹤发死了之后,朱小腰才觉察到自己对他是有点真情的。

  ——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如何分类,一时可也说不上来。

  最分明不过的,就是没有颜鹤发,就没有今天的朱小腰。

  至少,朱小腰还是感激他的。

  她深知颜鹤发:看来犹如闲云野鹤,其实却很怕死,甚怕孤独,更怕没有人理睬。

  她现在就来理他。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手把她自污泥里拉拔出来的人,就算她也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颜老予她的,还是足够偿还她应得的。

  所以她常来拜他,到他坟前芟除杂草,有时,也在他坟前说话。

  包括目下她的困扰和烦恼。

  “老颜,现在,你可安安乐乐地休歇了,你这一撒手,可什么都不理了。”朱小腰半哂笑半自嘲喃喃地说,“我可烦了,有个大肉包子老是打了过来,我不吃,他缠着烦;要是吃了,怕哽着了。有你在,你来出面,好应付。现在你去了,你说说看,大家同一伙儿,又不好拆破了面,我用啥来搪着?”

  说着,她也有点警省起来。

  这几天,她因在“小作为坊”负了点伤,所以就没来拜祭颜鹤发的坟。

  可是有件事却很奇怪。

  这坟依然有人勤加扫理,从香枝和谢花看来,只怕天天都有人来送花点香。

  ——谁那么有心?

  据朱小腰所知:颜鹤发并没有什么亲人。

  ——以前的五、六圣,已给新进的五、六圣害死了,至于邓苍生和任鬼神,也各事其主,不便来祭,颜鹤发就连朋友也不多个!

  那么说,是谁那么好心天天给他打扫,还送花上香?

  “谁给你扫墓,你泉下有灵,当然心知肚明。”朱小腰俯身献上了菊花,小声说给自己鼻尖听地道,“是不是你又到处留情,有了些小老婆,连我也瞒着?”

  她洒然又道:“要是这样,你就别怪我了,是你先有小老婆在先的。我也有人借头借路的来亲近,只是本小姐没意思要累人累己罢了。你要是老尚风流,我还怕砸贞节牌坊吗!”

  说到这里,她陡叱了一声。

  “出来!”

  她手上已一下子扣着三十一枚暗青子,眼里刹地闪着比蛇和凶残的鱼更怨毒的神色来。

  “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只听坟后有人惨声道:“我滚出来,你先不要动手,好不好?”

  朱小腰一听这个声音,脸上通红了起来,一味地冷笑几声,看来似怒多于嗔,但仔细看去,仍是嗔多于怒。

  那人自墓后真的滚了出来,“滚”到一半(一半就是屁股、腿、踝、足还有一小半的肥腰,都在碑后现了身了),又陡停了下来,艰苦地问:

  “我可不可以不用滚的?滚出来既尴尬,又难看。你可以赏我个脸吗?用跳的好不好?这样或许威风些!不然,用爬的也可以,就是不要用滚的——我块头大,不适合滚,对不起嘛——”

  朱小腰寒了脸色。她的粉脸一旦发寒,眼神就很歹毒,令人心惊。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近日天天都来——”

  “你来干什么?!”

  “……我来替颜老扫坟。”

  “你——!”朱小腰这才把挟着暗器的手垂下,,可是余怒未消,“我呸!你跟老颜非亲非故,用得着你这般好心眼儿?!”

  唐宝牛搔搔头皮,硬着头皮,向坟前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道:“说老实话,我不是为老颜,我扫坟为的是你——”

  “去你的!”朱小腰一向伏犀一般的眼波也禁不住吐出锐利的杀气,“你敢诅咒我——?!’“不不不,我是说真话。”唐宝牛忙分辩道:“我看你前几天受了伤,这当口是没人料理这儿,我便——”

  忽又听朱小腰急叱一声:“还有谁人——?!”

  “人?”唐宝牛左望望右望望后面望望,然后前望朱小腰,嗤啦一笑,说,“没有人啊。只有我一个——”

  话未说完,骤变就遽然发生!

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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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当然是埋在地下的。

  死人如果浮在空中,那么,他不是只鬼,也是个鬼魂了。

  颜鹤发当然已经死了。

  他虽然身首异处,死于江上,但他的遗体给王小石和“象鼻塔”的手足们奉回安葬于“万宝阁”。

  ——当然,如果白愁飞坚持不让人取得颜鹤发的骸尸,那么,王小石那一干结义兄弟想要争回颜氏的尸首,恐怕也得用多条尸骸才有望可得了。

  不过白愁飞却没有这种观念:

  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敌人,不是敌人而空遗一具尸体,他可要来作甚?

  他可犯不着为一条尸而跟任何人起冲突。

  他可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事,一切以“实利”为依归。

  没意义、白花气力、无所得的事,他一概不为。

  ——既然别人要这具尸,他就给他好了。

  他只是把来要死尸的人是谁,遗体下葬何处,葬礼有些什么人参加,这些种种资料,一一着人记下。

  这才重要。

  因为这可以弄清楚:谁是敌?谁是友?

  死了的人不重要,因为不管他生前多厉害、多可怕,对他现在已经没有妨碍了。

  活着的人才要防。

  ——只要是活着的人,再乖再蠢再听话,都得要防。

  白愁飞当然查得出来:颜鹤发下葬于“万宝阁”。

  ——这场葬礼,王小石和许多高手都去了,是足以轰动江湖的一件大事,而以王小石等人跟颜鹤发的交情,这些人也一定会出现的。既然如此,白愁飞要探听颜鹤发何处立坟,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知晓是一回事,下手又是一回事。

  这一次的举殡,王小石一干人等自然义愤填膺,不止是“象鼻塔”的结义兄弟都来了,“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岭南老字号”、“十六剑派”、“七帮八会九联盟”、“十大派”、“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太平门”,“黑面蔡家”、“下三滥”、“下五门”、“山东神枪会”、“南洋整蛊门”、“大联盟”、“神侯府”、“有桥集团”等都有人过来参加葬礼,白愁飞再狂、再横、再妄,也不会更不能选在那时候动手的。

  他们不止为颜鹤发的死而悲愤——“不老神仙”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他们更为苏梦枕给推翻下台、生死不明而不忿不平。

  于是,参加“不老神仙”颜圣主的葬礼,就成了他们的一种“表态”。

  白愁飞可只想在当今武林中拥有领导和主导的地位,他并不欲与天下英雄为敌。

  他其实多愿意跟武林中所有他看得起的英雄豪杰做朋友、交朋友——只要对方也看得起他、服膺于他的了不起。

  他早年历经过太多的失败,和遭遇太多的瞧不起——纵有一身本领,空有满怀大志,却无人理会,任凭他年岁悠悠过,却被扔弃于无人问津的角落。

  就这样藉藉无闻、生老病死过一世吗?白愁飞也曾这般郁愤自问。

  不!

  决不!

  绝对不!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奋发图强,迎头赶上,而且还要站在大家的前面、骑在众人的头上,这才会让人对他重新估量,不敢再瞧他不上眼。

  ——也许,只要给他早五年成名立业,这种心态就不一定会根深蒂固。

  他未成名时,至少在他的黄金岁月,有超过十二年是大志难伸、郁勃不舒的。他说过的话,尽管说得多好,多真实、多有理,但都不受人重视。同样的,另一个在江湖上已成大名的人,拿他的话一说,就人人称是,传遍天下了。

  他打过的战役,是凭真才实学取胜的,但那时他仍什么都不是,所以,既没人记载下来,也不会有人承认他的艰苦胜利,甚至把功劳、成果往别的已名成利就的人身上推。

  他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

  他历遍了这种事。

  是以他一旦成事遂志,就死抓住权位不放,谁对他有威胁的,他就先行除去谁——就算是栽培他起来对他恩厚的人,他也不许对方有机会把他打下去。

  他深切地知道:与其等待机会,不如自行去创造机会。

  他要掌握机会,制造机会,而且,还要利用机会,转化机会,这叫“司机”:——机会,就由他一手控制、管理、操纵。

  他来这世间一遭,要的是成功立业,要大家都看得起他,记住他这个人!

  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独一无二。

  他看来冷傲,其实,也一样渴望多结交朋友,希望得到朋友的衷心支持和爱戴——他甚至是为此而战,为此而斗的。

  对他而言,死了的人,再厉害,也失去了用处。

  他注重的是活人。

  只要是活的人,不管他有多强多弱多卑微多伟大,都得要提防,原因是,人性实在是太可怕了!人,本来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

  ——活着的人才能够反对他、支持他。

  他才不会为任何死去的人多花时间,就算是他的亲人好友亦然。

  这当然跟朱小腰是不一样的。

  朱小腰仍惦念颜鹤发。

  她知道,看来如闲云野鹤潇洒的颜鹤发,孑身一个,浪荡江湖,但其实是很怕别人记不得他、忘掉他的。

  “我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有一次,颜鹤发曾跟朱小腰这样有意无意间提起,“我死了之后,恐怕连香烛都吃不到一口了。”

  朱小腰认为:这是颜老的强烈暗示。

  ——他希望在他身后,至少该有人记得他,为他扫一扫坟,上一上香。

  她毕竟是他一手带上来、带出来的。

  她已暗自起愿:她会做该做的,尽管不知黄泉下的颜鹤发知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所谓黄泉上下之分了。

  是以她来扫坟、上香。

  而不喜欢有人替代——感情上的事,本来就无法替代的。

  何况,唐宝牛总是挺着笑脸,,痴痴地为她做事。

  她可不喜欢。

  ——喜欢我,就该放胆表示,牛高马大,这般扭扭捏捏,实在不像话,也不像样。

  所以,她总忍不住要给唐宝牛脸色看,还常不禁要斥喝他几句。

  他听了也总是没有反驳,还一副引以为荣的样子。

  这使得朱小腰更想重一点地斥罚他——原本只是试探着嫌几句,尊重着刻薄几句,也就算了,便过去了;但一路斥下来,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反应,愈渐成了习惯了,不骂,心头还真不舒服哩。尤其看他那副自负自大而又自命风流偏偏更自我陶醉的样子,朱小腰就更希望给他多吃点苦头,他多碰个一鼻子灰才惬了意、遂了心。

  ——尤其今天。

  在颜老坟前。

  她对他这般凶,仿佛是对泉下的颜鹤发,一种表态。

  泉下的颜鹤发,当然是在地底里的。

  不过,这次却不然。

  颜鹤发却在空中。

  自空中直摔下来。

  向她!

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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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颜鹤发、本该埋在土里的颜鹤发竟向她迎头扑下!

  朱小腰本待把手上的暗器都发了出去。

  但那是颜鹤发!

  ——就算是死了的颜鹤发,仍然是她心目中的颜鹤发!

  她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急退!

  地上的土却在此际陡然裂开!

  有七八只手,已抓住她的脚。

  还有七、八把刀,正要把她纤巧的足踝斩断,还要把纤细的腰肢切下来!

  朱小腰是个历经过无数大场面的女子,这狙击虽然来势汹汹、十分厉烈,但她本来还应付得来。

  她正飞蹿而起,拦腰抱住颜鹤发——尽管在这样子凶险的情势下,她仍不希望老颜的尸首直摔落地上:颜鹤发的头颅是忤工黏上去的,绝对经不起摔!

  她打算先行接下颜鹤发的尸身后,再一一找这些凌辱他遗体的人算账!

  没想到,她双手才抱住尸体,颜鹤发却一张口,一股臭气攻脸而来,朱小腰立即掩鼻闭气,但颜鹤发尸身上的腐肌,已“噗噗噗”裂开了几处,十几道暗器,嗡声急旋,在如许近距离中,急打朱小腰!

  同一时间,“万宝阁”的主阁上掠下了几道人影。

  和着刀光、剑光,带着杀气、戾气的人影,他们半空截杀朱小腰。

  朱小腰一时上下受敌。

  何况她手上还捧着具尸首。

  何况那尸首还发出毒气与暗器。

  何况朱小腰的身后,也涌现了敌人……

  何况——

  如果——

  如果没有唐宝牛,这次朱小腰的安危足堪可虞。

  如果在场的不是唐宝牛,也未必能救得到朱小腰。

  如果不是朱小腰先行喝破有敌侵袭,唐宝牛也未必能即时反应……

  人生里,有的是如果和何况。

  人生本就是何况和如果交织而成的。

  唐宝牛一见势头不对,他就发了狂般冲了过去,拦腰抱住朱小腰,飞进。

  注意:是飞进,而不是飞退。

  不能退。

  退后有敌人,何况,敌人自后拢上来要比前面的多——大概敌方也断定一般人遇袭都会撤退,所以就发强兵堵住后路之故吧!

  而且背后不长眼睛。

  而且后退之力怎都不如前进来得快而有力!

  而且,前进令前进的人更生勇气:后退中的人无论如何气势上都短了一截。

  而且唐宝牛的出手,向来气势一流,声势更是绝对一流——虽然,他本身的武功也许还未臻一流高手之境。

  而且他现在是在救人。

  而且救的还是美人。

  ——而且是他心爱的美人!

  他疾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朱小腰,一手揪住了颜鹤发的背腰,飞身而起,双脚连环急蹴,一声怒啸,不沉反升,不退反进,竟掠向藏有不少敌人的“万宝阁”上!

  众皆哗然!

  暗器、兵器,这一下子他也不知中了多少、着了若干!

  但朱小腰确是一枚一记也没吃着!

  全让他给挡去了。

  ——用他的身体。

  他勇武有力、庞大壮硕的身躯!

  也许是他天生神勇,也许是他天性如此,也许他是为了朱小腰,才这样子。

  也许是他幸运,没给击着要害;也许是他当机立断,使敌人反而摸不着他的进退;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所着的暗器、所挨的武器里,都是没有淬毒的……

  也许什么都不是,这是他作战多年来能料敌机先,把握战机的一种正确反应,反正,已给他冲上了“万宝阁”!

  也许与而且,正是人心和人性中两项可以苟延残喘下去的必备条件。

  没有而且,一切都嫌太简单而且直接,无瘾而乏味了。

  少了也许,人生里便没有了希望与惊喜。

  人的一生里,,总有着太多的而且和也许:而且,而且就是一种也许;也许,也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而且。

  他们虽掠上“万宝阁”,但四面八方的敌人仍是在叱喝掠杀过来。

  不过,这时候,朱小腰已经恢复过来了。

  她一旦定过神来,就努力奋战。

  她不仅为她自己而战,还为死去的颜鹤发和为她而受伤的唐宝牛而战。

  人活着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不断的战斗:

  有的是为自己而战,有的是为别人而战,有的是为利益而战,有的是为名誉而战,有的是为平等自由而战……

  只不过,在武侠世界里的战斗,来得直接一些、单纯一些而已!

  至少,在武林中,还有不少人为正邪是非而战,然而当今江湖上,还有谁只为正义而力战不竭?

  朱小腰不是。

  ——谁为她而战,她就为谁而战!

  你呢!

  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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